2012年5月30日 星期三

以愛報仇──行醫山地部落的井上伊之助

 

這是多年偶然在網路上看到的文章,魏德聖導演尚未開拍賽德克巴萊,我已經因為買了一本鄧相揚先生所著的"霧重雲深’開啟了我對霧社事件的好奇與探究,越瞭解越覺得霧社事件有很多層面很多支線可以去探索,彷彿一部部連載小說一般可以不斷探索下去,文中所介紹得井上伊之助先生的情操非常感人值得一讀!!

◎撰文/鄧相揚clip_image001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一九○六年七月三十一日,在今天花蓮縣秀林鄉一帶爆發太魯閣原住民出草事件,此一事件後來誘發台灣史上知名的衛理事件」及「太魯閣事件」。
「衛理事件」遭難者之一井上彌之助,兒子井上伊之助在父親遭原住民殺害後,克服心中的怨念,聖經的經文「要愛你的仇敵」,成了他喪父之痛最重要撫慰的力量。
他自日本來到台灣原住民部落,以醫療、傳道,進行他長達三十餘年「以愛報仇」的志業……

「是一個叫作井上伊之助的日本醫師救我的。你可以幫我找到他的墳墓嗎?我想跟他好好道謝。」二十年前,談霧社事件還是一種禁忌,我在埔里鎮上的醫檢所,經常有賽德克族人(Seediq,泰雅族亞族之一)出入,也因此認識了高山初子(Obing Tado,娥賓‧塔達歐,漢名高彩雲)。

她告訴我,霧社事件發生後,她的丈夫花岡二郎自盡了,懷有身孕的她和其他族人一樣,被迫遷往霧社西邊數十公里、能高郡北港溪右岸的「川中島」(今南投縣仁愛鄉互助村清流部落,因有兩條溪流環繞,日治時稱台中州川中島社)。艱困的路程,讓她抵達川中島後一個星期左右,即產下男嬰阿威.拉奇斯,自己隨即因失血過多而瀕臨死亡,那位日本醫師及時救了她一命,儘管五十多年過去了,她對當年的救命之恩感念不忘。
我答應了初子,每次到日本找尋資料或遇到日本友人時,都不放棄任何一絲找尋的希望。後來,年邁的初子過世了,更加重我幫她完成遺願的責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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透過各種管道,我找到了伊之助最小的兒子井上祐二,並託日本友人向他說明想去拜訪的心意;他卻堅決地拒絕了我。又經過多年的尋找,我才得知伊之助埋葬在埼玉縣入間市的一處墓園。
終於,在幾萬座墓碑中,我找到了伊之助的墓碑。墓碑上面刻了一個大大的「愛」字,而更令我震撼的,是在墓碑底下還有一行泰雅族語……

●【愛你的仇敵】
如何報「殺父之仇」?最好的報復方式,就是「用愛勝過惡」。

一八八二年九月二日,井上伊之助出生於日本四國高知縣幡多郡。早產的他,有點跛腳,體型也瘦小;十八歲赴東京,半工半讀完成學業;二十一歲,受洗成為基督徒。
清末,在劉銘傳的經營下,樟腦、茶、糖同列為台灣出口大宗。台灣是當時世界稀有的天然樟腦分布地區,由於樟腦可用於醫療,亦可作為軍需化學工業原料,是高經濟物質,日本治台後積極獎勵開採樟腦,引進企業財團進駐,台灣成為世界最重要的樟腦出口區,有「樟腦王國」之稱。伊之助的父親彌之助,在日本治台初期即來到台灣,在花蓮港太魯閣山地的樟腦製造公司「賀田組」擔任技術員。
當地豐富的林礦資源,讓日人逐漸擴大採樟區域,侵入了太魯閣族人的生存領域,流血衝突事件時而發生。最嚴重的一次,是發生在一九○六年七月三十一日的「衛理事件」(Wuili,在今秀林鄉佳民村)。賀田組發放「山工銀」給太魯閣族的部落時發生糾紛,引發太魯閣族人群起攻擊腦寮,被砍頭的日本人包括花蓮港支廳長大山十郎、教員、賀田組員工及腦丁等三十六人,彌之助是其中一位被殺害者。
消息傳回日本時,二十四歲的伊之助,正好在參加一場基督教會舉辦的靈修會,他心中非常悲憤,激動地表示,一定要去台灣為父親「報仇」!
「要愛你的仇敵」是那天靈修會演講者的主題,伊之助想起了耶穌說的話:「兩隻麻雀固然用一個銅錢就買得到,但是你們的天父若不許可,一隻也不會掉在地上。」他猛然醒悟過來,認為父親的死,必定有上帝的旨意。
「你不可為惡所勝,反要以善勝惡」、「最好的報復方式,就是用愛勝過惡」,他終於明白聖經的教訓,並到台灣進行長達三十餘年「以愛報仇」的志業。

●【不要命的大傻瓜】
見到樟樹就想起父親。若沒有樟樹,父親不會來台灣;若父親未遭原住民殺害,我也不會來到台灣……
當時總督府禁止在台灣的「蕃人」部落傳教,但有限度准許行醫。井上伊之助為了能夠以信仰感化原住民、開啟他們的「矇昧」,一九一○年一月前往靜岡縣伊豆戶田的寶血堂醫院研習醫學。翌年十月,他購買了前往台灣的單程船票,以表達奉獻「蕃地」的玉碎決斷。
青山碧海、白雲浪花皆染初陽金色,伊之助坐在「信濃號」甲板上,看著海鷗在輪船的上方飛行,蜿蜒而來的重重山水就是台灣,他讚美福爾摩沙的風景真是漂亮。
船抵達基隆港,伊之助終於踏上台灣土地。十二月,他依蕃務總長的許可,來到樹杞林支廳轄管的「蕃地」加拉排部落(今新竹縣尖石鄉嘉樂村),擔任醫療囑託。
此區域屬於泰雅族傳統領域,各群在馬利哥灣溪、內灣溪、油羅溪沿岸或台地建立部落。當時第五任台灣總督佐久間左馬太,正為台灣山林的經濟利益進行「第二次理蕃計畫」,全力壓制泰雅族反抗,每天上演著統治者與被統治者的紛爭——一方夾著國家主義的武力對部落展開侵占與殺戮,一方則以多數對抗少數的出草襲擊。
「為了警戒,隔段時間就朝天開槍……原來附近前兩天才發生過原住民殺害事件」、「通高壓電的鐵絲網」、「據說某地四百名原住民正準備襲擊、有人說三十名已歸順的原住民逃到警戒區外……」伊之助的日記中,記錄了他當時眼中所見的震撼。
身為日本人,看到統治台灣的殖民地政府捨去教化、授產等撫育政策,以精銳的武器去殺害原住民,令他十分心痛;特別是「五年理蕃計畫」時,到處屍體橫陳,血流成河,伊之助更因此下定決心,終身要救治和教化台灣原住民。
在原住民部落服務,伊之助自稱是「不要命的大傻瓜」,因為行醫當中,時時都有原住民出草獵首的事情發生。他抱著殉死的決心進行醫療服務,甚至表示萬一遭到殺害時,要將遺骨埋在原住民部落,作為台灣土地的肥料。
到台灣的第二年,伊之助將妻子小野千代子從日本接過來。千代子是一位賢慧且意志堅決的女性,在山上生活,不僅要面對物質的短缺、精神的枯躁,更要面對生命的挑戰。
初到山上不久,千代子因水土不服,患了腎臟病,經送住台北治療,才救回一命。後來,她懷第二胎時,山地衛生條件太差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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官方勸她回日本待產,否則至少也要去台北的日本人醫院;但她以「原住民也沒有下山生子」為由,堅持在加拉排部落山上分娩,靠著自己剪斷臍帶才把嬰兒生下來。
原住民產婦在深山中臨盆,常有難產或死亡的情況發生,「不用下山,也能平安生產!」成了伊之助努力的目標。他不僅自己學得助產技術,更積極向上級建議,後來總督府也開辦了原住民婦女助產訓練班,為山地部落培育醫療人才。

自稱是「不要命的大傻瓜」,28歲時,井上伊之助(中座者)舉家遷移台灣,在原住民部落一待就是三十年。有三個孩子病死台灣,這是他們在台灣所留下的 一幀珍貴的全家福。

●【川中島現生機】
體恤霧社事件餘生者的處境,請求總督府准許前往擔任公醫,日夜照顧瘧疾患者。
「被警告不准傳道」是井上伊之助一九一五年八月十九日的日記標題,內容記錄了警務課長禁止他對原住民傳道。他曾自述:「在危險的地方,過不自由的生活,忍受困苦、貧窮,經過各種辛酸事,為的是什麼?如果不能傳道,寧可死在原住民的毒彈下做殉道者更好!」
在深山忍受困苦、貧窮,又遭命令不得傳道的辛酸,來台五年多被瘧疾、眼疾和十二指腸蟲病等纏身的伊之助,身心俱疲,不得不懷著抑鬱的心情,回日本醫病。
身體逐漸康復後,他一方面到神學校進修,一方面接受福岡聖公會所聘請,舉家遷往種子島傳道。在那三年半的時間,伊之助仍心繫著台灣原住民的處境。
一九二二年五月間,他再度來到台灣,向總督府申請進入「蕃地」進行醫療宣教。但未能獲准,只好在新竹的日人教會擔任傳道工作,並進行《生蕃記》一書的撰寫。
一九二五年十一月,伊之助為了出版《生蕃記》,專程前往東京。無意中從報上看到有兩位台灣泰雅族姑娘,被賣到東京的私娼區「玉之井」。伊之助相當難過與憤怒——難過的是這兩位泰雅族姑娘的貞操靈魂被日本同胞所踐踏;憤怒的是把她們帶到東京賣淫的,是一位曾在霧社地區服勤後遭解聘的警官。
這兩位泰雅族姑娘遭受到不平等的待遇,令伊之助感到就像自己親生女兒被迫下海一般的苦楚。那時候他經濟相當拮据,不知道要如何籌款為她們贖身;但他卻深信,憑著自己的信仰和毅力,一定可以把她們贖回。
伊之助的救援行動,感動了台灣總督府駐東京辦事處的官員,最後台灣婦女會出資四百圓,贖回了她們。伊之助在車站送她們回台灣時,如釋重負,揮別的同時,流下了高興的淚水。
一九三○年一月間,伊之助通過台灣總督府舉辦的限地開業醫師考試,取得「限地醫」資格。「限地醫」是一項權宜措施,因為願意到偏遠及山地區域執業的醫師有限,總督府因此頒訂「限地醫」考試及管理辦法,規定曾在醫院、診所當過助手的「藥局生」,服務達一定年限後,經考試及格者,以「限地醫」資格任用,且要在政府指定的偏遠或山地區域執業。
伊之助取得「限地醫」資格後,最大的願望是能去父親的遇難地花蓮秀林,為太魯閣原住民進行傳道醫療。然而一個因緣,讓他自願申請到今天的南投縣仁愛鄉山地服務。
那年的十月二十七日,不堪極權統治的霧社群賽德克族人,利用日人舉行聯合運動會時,由馬赫坡社頭目莫那.魯道率領六社壯丁勇士,攻陷各部落的駐在所,殺死留守的日警,搶奪槍枝彈藥,攻陷霧社街區機關、日人宿舍及運動場;計有日本官吏、警察、平民及眷屬共一百三十四人被殺。
「霧社事件」爆發後,台灣總督府出動精銳軍警部隊和武器,討伐起事的原住民。一九三一年四月二十五日,懷恨在心的日人又主導了「第二次霧社事件」,唆使道澤群的壯丁組成襲擊隊,分批攻擊霧社事件餘生者居住的「保護蕃」收容所;被殺死及因恐懼而自殺者有兩百一十六人。
為了避免因為霧社事件的「以夷制夷」、「論功行賞」手段,造成各族群及各部落間的仇隙加深,日人將兩百九十八名餘生者,強制移居到數十公里外的川中島集中看管。
伊之助體恤到霧社事件餘生者的處境,於是向總督府理蕃課請求,自願去照顧他們。五月間,伊之助即接到派令,隻身前往毗鄰川中島的眉原(今南投縣仁愛鄉新生村)公醫診療所,擔任公醫。
當時,梅雨不斷,加上瘧蚊滋生,許多人都感染了瘧疾;家破人亡加上疾病之苦,時有上吊身亡情事發生。伊之助和另一名衛生巡查,行走於眉原社和川中島兩地,日夜拚命地為病患醫療。直到秋風吹起,瘧蚊逐漸減少,瘧疾患者經醫治後亦逐漸康復,川中島才出現一些生機。
日人隨後又調查出這些苟延殘喘的餘生者中,尚有二十三名「反抗蕃」參與過霧社事件,要如何處置他們,令當局傷透腦筋。於是,一位警官來到診療所找伊之助,請教他有沒有什麼藥,可以讓他們既不受傷也不反抗,一下子就死亡?
伊之助聽了以後,嚇一大跳說:「我沒有那種藥。身為醫師,即使有藥也不能用來殺人。總督府要移居他們到川中島之前,就已經答應既往不究,為何還要用藥來毒殺他們?」伊之助不但不聽從要他毒殺「凶番」的要求,還力勸日本政府應講威信……

●【被迫歸國】
接到歸國命令,我沒帶什麼回日本,除了三個孩子的骨灰。每晚夢裏,我到海洋彼方的台灣……
一九三二年四月間,伊之助被派駐在霧社的馬力巴公醫診療所(Mlepa,今仁愛鄉力行村);翌年,馬力巴、白狗(Mstbon,今仁愛鄉發祥村)爆發傷寒傳染病,伊之助以獨有的醫療方式,救活了許多病患,獲得長官的讚賞和原住民的感恩。
有一天,伊之助來到白路莫安部落(Plmwan,今大洋部落)一戶人家,卻被一隻狗咬到腿,他忍著疼痛繼續為病患診療。數日後,傷口化膿,還發高燒,最後陷入半昏迷狀態。
伊之助的病情愈來愈嚴重,駐在所的警察打電話向能高郡役所求援。幾個人伕輪流將他抬下山,從馬力巴、霧社、埔里街到台中,這段百餘公里遠的距離,靠著人力加上乘換輕便車、汽車、火車,直到深夜才抵達台中醫院。
經過近一個月的診療,伊之助的命被救了回來。他不但不怪咬傷他的狗主人未盡看管之責,還自責是因為沒去關心那名患者,患者家中的狗不認識他,才導致這樣的結果。
伊之助行醫足跡遍及今新竹縣尖石鄉、台中縣和平鄉、南投縣仁愛鄉、信義鄉、宜蘭縣三星鄉等地;一些部落位在海拔一、二千公尺的高山,無水無電且物資匱乏,在惡劣的生活環境下,他仍盡心盡力付出。二次世界大戰期間,更冒著遭空襲的危險,到台北仁濟院、松山養神院(今署立桃園療養院之前身)、樂生院等地,照顧肺結核、精神病患和麻瘋病。
在台灣的原住民部落工作長達三十多年,母親在日本家鄉病逝了,伊之助來不及返鄉奔喪;身為醫師的他不僅自己染過重疾,五個孩子中更有三個病死台灣。
一九四五年,日本戰敗投降,在台日人開始被遣返。伊之助向台灣行政長官公署陳情,表明要留在台灣的意願,並取漢名為高天命。一九四七年,二二八事件爆發,伊之助一家人接到「歸國命令」;當他被迫離開台灣的消息一傳出,原住民部落一片悲淒之聲。
「我沒帶什麼回來,除了三個孩子的骨灰。」原本打算歸化並埋骨台灣的伊之助,回到日本後,仍念念不忘台灣。「報紙如果有台灣的消息,我一字不漏地讀;吃飯時,如果收音機正好講到台灣,我便放下筷子;就算已經就寢,聽說有台灣的消息,也要起身打開收音機聽個仔細。每晚夢裏,我到海洋彼方的台灣……」

●【完成高山初子生前宿願】
代表高山初子來到井上伊之助的墓前獻花後,再度打電話給井上祐二,希望他無論如何能代替父親接受初子的感謝……
井上伊之助的行誼,與台灣近代歷史尤其是原住民歷史,息息相關;他用生命滋養土地、用愛心消融悲傷的故事,在台灣最最幽暗的角落,發熱、發光,是一段美麗而動人的神聖樂章。一九六六年九月二日,他以八十五歲高齡過世,安葬於埼玉縣入間市的墓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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伊之助的墓碑上銘刻著「愛」字,下方用日文刻著台灣泰雅族語,說明伊之助一生對台灣泰雅族所付出的奉獻,乃是藉由泰雅族的Utux(泰雅族語,意指最高的神)編織而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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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年前,我曾答應高山初子要來探墓。一九九九年春天,尋尋覓覓終於完成她生前的宿願;我代表高山初子來到井上伊之助的墓前獻花後,再度打電話給井上祐二,希望他無論如何能代替父親接受初子的感謝。
七十歲的祐二,是伊之助現存唯一的兒子,當他聽我述說高山初子的故事後,被我鍥而不捨的心志所感動,邀請我到家中作客。
井上祐二向我展示伊之助生前的珍貴照片,以及一九六○年以日文出版的《台灣山地傳道記》。
離去前,他將這本寶貴的《台灣山地傳道記》交到我手中,說:「先父僅留下兩本,我留一本,另一本送給你珍藏……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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